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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修辞的屠杀到实际的屠杀

1999-06-02 来源:中华读书报  我有话说

平常,我自以为对各种形式的意识形态具有充分的警觉,没有什么样的意识形态可以使我产生惊奇感,但是实际并非如此。三年前偶然看了美国电影《生死豪情》,就突然像是遭受了意识形态的枪击。这部随美国大片潮涌入中国的影片是关于1991年海湾战争的。电影一开始用快速闪动的镜头交叉切换了一些现代化的坦克奔驰激战的战景、受到惊吓而狂奔的骆驼、阿拉伯的方格头巾,然后,很快就把焦距转向美国国内,重点去表现一个黑人军队检查官受命去调查一个海湾参战小分队的问题,而这个问题与个人化的道德良心高度相关。随着调查的展开,所涉人员的私心污垢不断被自我清洗,最终一个个美国士兵都在星条旗之下纯洁无暇地昂首站立。这样的处理形成了一种非常奇特的拼接组合:一方面是高度发达的资本主义头号强国对第三世界国家的干脆利落且“几无伤亡”的打击,另一方面是这个头号强国的自我道德的纯洁化的努力。前一方面既隐含地炫耀了美国军队无坚不摧的神力,又避开了对战争所造成的痛苦和灾难的表现;后一方面则通过把一场具有霸权性的海外国际战争转化为内部自我的心灵纯洁化的追求,来自欺性地治疗其不道义的症状。这样的双重配接,显然是属于赛依德所揭示过的“干净地表现海湾战争”的新型帝国主义的文化策略(《文化和帝国主义》),是为了表明美国军队不仅是威武之师,更是纯洁之师、道义之师。

这当然不是美国意识形态偶然性地强化表现。大约是1998年初,在亚视频道上我又遭遇了《至尊之师》。此片的英文题目好像是Renaissance Teacher。读者千万别误会,此片与“文艺复兴”毫无关系。它讲述的故事大致是这样的:一帮智力和道德有问题的美国士兵被集中起来进行补课教育。他们有两个教官,一个是粗暴的军人教官,他相信铁的纪律、严格的管制是制服这帮蠢猪兼野马的法宝;另一个是临时聘来的文职教员,他信奉自由式的教学方法,尊重学员的人格和个人独立,注意发现和启发学员被抑制的聪明智慧和道德良心。为此,他经常与那个军人教官发生争执。当然结果是那种个人化的自由式教学方法取得成功。这并不奇怪,这符合美国式的个人主义。值得注意的是影片的最后,代表着国家威严与纪律的军人教官,智力道德有问题的士兵,个人主义、自由主义式的教员,都重新被凝铸在了一起:遗忘了的师长柔情重新萌芽,被抑制的个人道德和智慧被解放,被排斥的爱国情操和纪律观念又被重新内化为自我的要求,所有美国士兵一个个昂首挺胸,在星条旗的引导下铁板一块地向前迈进。

如果说上述两部影片影响范围还比较有限的话,那么前一两个月发生的《拯救大兵瑞恩》的意识形态轰击,其影响和声势就要大得多了。不过不知是国人已习惯于美国意识形态的宣教,还是文化界已失去了批判的敏锐性,媒体上有关此片的评介,共同渲染的是什么史匹茨格对战争的真实再现,以及这种真实所带来的视觉震撼性或恐怖性;几乎没有什么真正富于批判性的文字。倒是远在异国的台湾学者龙应台,道出该片在所谓真实性的外相下为美国、美国军队、美国政府涂粉抹彩的实质。的确同前述两部影片相较,它几乎就是对美国政府、美国军队的道德崇高性的直接赞扬:长达二十多分钟的罗曼底登陆的纪录片式的残酷展示,恰好为美国国家机器对家庭、对生命的温情关怀做了有力的铺垫——无论战争多么恐怖,无论战场上的美国士兵怎样成批成批地倒在血泊中,他们每一个人的命运都被串联于拯救瑞恩这样一个虚构味极强、温情十足的战时插曲中。

上述所举各例,不管具有多大程度上的现实连接性,最多不过是一种(历史)事件与电影艺术的拼接性组合,奇特的是1998年12月27日美英对伊拉克的再次打击,的确与几小时后美国众议院要进行的关于弹劾克林顿的辩论与表决有关。说得通俗一点也就是美国有人硬要偷情的总统擦净屁股,于是他就去向伊拉克扔炸弹。这里的逻辑显然讲不通。克林顿的屁股是否干净,他是否犯有欺骗罪,充其量只是美国国家内部的总统个人—公共行为和道德问题,实在没有升格为一场国际战争的理由。美国人未免太霸道了。当然,站在美国政府立场上的人会说,这纯粹是把两件不相干的事情扯在一起。美国打击伊拉克与莱温斯基裙子上的白色污渍没有任何关系,而是主持国际正义的美国,对战争狂人/宗教狂人萨达姆的惩罚,是自由公正之剑对邪恶、残暴的击刺。

然而如果我们联系上面所分析过的事例就可以很容易看出这里的不合逻辑中的逻辑性。问题不在于美国轰炸伊拉克是否与克林顿的诽闻有关系或只是偶然的巧合,更不是我过于敏感,把美国意识形态国家机器所玩弄过的将国际战争与美国道德相拼接的意识形态的作法拉扯在了一起,甚至也不必去辨别美国是否在实施正义。问题的关键在于这类有意的或无意的“巧合”为什么能够出现?很明显,如果没有美国为代表的西方世界的强大武力的支持,没有殖民主义扩张所带来的现有世界的利益格局分布,没有西方形式意识形态与强势武力的携手并肩,这类擦自己屁股之屎,炸千里之外人的联系是万不可出现的。这正如苏哈托这样的政治独裁者,面对国人的造反就不可能制造出将他所面临的政治危机与海湾轰炸相关联的效果。正是在这里我们可以深刻地体会到为什么有人会说,西方那套自由平等、个人主义的道德准则,是建立在强权基础上的。对西方国家内部的人来说,可能未必如此,但对第三世界国家的人民来说,则是有相当道理的。

也许会有人说我犯了意识形态过敏症,何必东拉西扯、小题大做,发生在千里之外的事管它干什么,把我们自己的事办好才是。这当然不只是别人的事,在当今这个世界上,很难找到一个可以独自存在、自成一体的国家,更不要说中国这样一个大国。我们已不可遏制地被卷入到以资本主义世界为中心的全球一体化的潮流中,当我们在电影院中欣赏美国大片时,当我们在电视机前经历有关“沙漠之狐”行动新闻报道的轮番轰炸时,我们就已经被定位为美国跨国文化产业链中的消费一环,为这一跨国产业的“正常”运转发挥着功能作用。这里面的道理很简单,实际上美国大片进入中国,就是美国迫使中国进一步开放中国市场的一个结果,这已足以说明文化与政治、经济的紧密关系。所以,我们切莫以为转换为电影影像的炸弹不会对我们有任何伤害,要记住我们绝不仅是简单的观赏者,我们在观看他人的同时,实际上可能正在被别人觊觎着。如对此没有清醒的认识,说不定哪一天屏幕上的炸弹就会真的在我们头上开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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